作者 | 龙应台
播音 | 舒舒
这是一个以美、繁华、浪漫为世人爱慕的城市。我们在地铁站,想买两张三天有效的地铁票。自动买票机似乎故障,我们来到服务台的窗口。玻璃窗里面,一个体态肥满的女人,坐在舒适的旋转椅上,用她的体重往后压,垂眼看着我们,像一个俯瞰的弥勒佛。
我们隔着玻璃比手画脚向她说明,她抬起下巴,用下巴指向自动买票机。她懒得说话,她懒得举起她的手指。她全身的肉就那么放松地沉陷在那旋转椅上。
我很火。拿个人没办法,于是就诋毁她的国家,说,“你看吧,说是最浪漫的国家,果然又烂又慢!”
这时,菲力普转头看我。
一百八十公分高的他,看站在他身边的我,也是低头俯瞰。二十三岁的人,棱角分明如刀削的石雕,但是浓密的睫毛下清澈的眼睛,依旧是我记忆中的婴儿。
他说,“妈,你为什么不这样想:低收入的她一定住在离市区很远的郊外,来这地铁站上班可能要转很多次车,所以今天下冰雨,她可能天还黑就出门了。她的烦恼一定很多,可能房租都付不起,她可能很累。”
我们站在摇晃行驶中的车厢里,肩并肩一起研究路线图;今天的目的地是国家美术馆,先搭二路,到圣母教堂站转搭十二路,两站就到。地铁门打开,涌进一大群人。菲力普低声说,“你把背包抱前面吧,这里的扒手很有名,会割你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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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安德烈在香港会面。好几个月不见,我热情澎湃用力地拥抱他。他忍受着我的拥抱——他很高,我很矮,拥抱时,我的头只到他的胸,看不见他的脸,但可以想象他无奈的表情。
他说,“妈,你真小题大做,不就才几个月吗?一副分离好几年的样子。”
我说,“人生无常,每一次相聚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啊!”
他说,“又要谈生老病死?饶了我好不好?活,就是活着吧。”
在餐厅里,侍者久久不来,来了之后,乒乒乓乓把碗筷几乎用丢的抛在桌上。终于上菜了之后,端上来的是别人的菜。我火气上来了,对侍者说,“可以请你小心点吗?”
安德烈坐在对面,双手环抱胸前,不动声色。二十七岁,他有一种深邃的气质,淡淡的,好像什么事都看过了,只有在笑的时候不小心流露出我熟悉的稚气,带点小男孩的害羞。
他问,“你知道马克·吐温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我看着那侍者的背影,他的白色衣袖上有一块油渍。
“马克·吐温说,”安德烈伸手拿起一粒绿色的橄榄,放进嘴里,似乎在品尝,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评断一个人的品格,不看他如何对待比他地位高的人,我看他如何对待比他地位低的人。”
写于2013年2月16日旅途中(龙应台)
读完这篇文章,我不禁感慨,真的,很多时候是孩子在教育我们这些做父母的。
我还想起CS Lewis所说过的话,要尊重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因为每个人里面都住着一个不灭的灵魂。
而且,我想,这种尊重还要被培养成一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平等的爱和怜悯。不是趾高气昂的,不是屈尊施舍的,不是至上而下的,不是大人物在公众面前摆出来的假象。
我们每天都会遇到世俗意义上的社会地位比我们高或比我们低的人,让我们都切切记住,不只是马克吐温那么说,在上帝眼中应该也是这样:真正的品格体现在我们如何对待那些比我们穷苦、比我们落魄、财力&物力&能力都不如我们的人。
如果你碰巧是一位当官的,或部门经理,或CEO总裁,你要感到庆幸的不该是你有机会威风凛凛使唤你的手下,反之,你该庆幸:你有很多机会在上帝和众人面前体现你真正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