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第76期 | 走出心中的坟墓【关于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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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常约瑟

播音:舒舒

图片:来自“世说文丛”

五年前正值我处于事业巅峰,与妻儿女们过着其乐融融,温馨小康的日子时,没想到命运给我开了一个残忍无情的玩笑。我得了晚期肾癌。这对于我这个平时甚少去医院看病的人来讲不啻是当头一棒,晴空霹雷,飞来横祸。

我被告知,我所得的晚期肾癌在现代医学中是个疑难的不治之症,平均存活率只有一年的時间。在短短的六个月里,我在死亡的幽谷里徘徊了两次,饱尝了两次大手术之极痛。我的世界仿佛从一座优雅、坚固的城堡坠落成一堆将被弃之的断壁残垣。

手术后的我留下了一个百孔千疮,残山剩水的身躯。除去两次手术后遗留下的贯穿腹部的惨不忍睹的巨大伤痕外,我失去了左肾,因为长的如拳头那么大的癌瘤原生在左肾上;我失去了胰脏,因为在第一次手术切除了左肾后的三个月内,癌瘤急速扩散到我的胰脏;我失去了十二指肠,一部份胃和脾,因为摘除胰脏的手术有如深入虎穴,需要过五关斩六将,穿越肝,胃,十二指肠,脾等层层脏腑器官。

与死亡面对面的“生物人”

失去了这么多上帝创造的珍贵器官,我发现自已如同婴儿般的无能无助,生活的每一天每一时刻都是一个未知的艰辛挑战。残留下来的胃变得异常的敏感,只要我略吃一点它不喜欢的食物,就会大闹天宫,让我痛不欲生。失去了十二指肠,不管我咽下什么山珍海味也无法把营养全部吸收进体内。失去了人体内唯一的一个既是外分泌腺又是内分泌腺的胰脏,麻烦就更大了。失去了胰脏制造的外分泌液和消化酶,每顿饭前我必须牢记要吞下一种叫Creon的昂贵消化酶药物,否则吃下肚子的任何食物都无法被消化掉。失去了胰脏内分泌腺制造的胰岛素,我的血糖就会上升到致命的极点,随时都会去死亡幽谷徘徊。为了能够把血糖控制在一个正常的范围内,我必须在吃每顿饭之前往自己的身体内注射胰岛素。我必须至少一天五次用尖针扎手指去测验血糖的指数,然后根据测验后的结果去调节胰岛素的药量。

我变成了一个"生物人",每一时刻要依赖药物去维持我的生命。最让我这"生物人"哀痛欲绝的是接到的"死刑宣判书"。虽然第二次手术成功地把毒瘤与胰脏切除,手术后三个月后的CT 扫描显示出肿瘤再现,并每三个月以増倍的速度繁衍。我被告知我的生命只剩有一年的时间了。

在医生的建议下,我报名当了"白老鼠",加入了当时还没有上市的一种标靶新药的临床试验。医生告诉我,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个标靶新药的临床试验也许可以把我生命期限延长一年。

这是我一生落入最低谷的风雨晦瞑的日子。如果说两次手术来的太快,没有让我有太多时间去想死亡就被糊里糊涂地推上了手术台,这次当"白老鼠"的经历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参加标靶新药临床试验的病人每两个星期就要抽一次血检验各种不同的指标。每三个月就要照一次CT 扫描,观察标靶新药对肿瘤的治疗效果。每次去医院见医生听取检查结果都是一次魂耗魄丧的经历,如同是踏上一次通向死亡的旅途。

人固有一死,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但轮到自己面对死亡时,并不是人人都真正面对死亡的。据说有人做过调研,百分之六十的癌症病人是被自已的病吓得抑郁而死的。虽然无从查询这个调研的准确性,我想这个调研的结论有它的真实性。当我这"白老鼠"了解到我的医生和标靶新药临床试验是用每三个月的疗程做为他们的计算单位来观察治疗效果时,我意识到死亡距我只是寸地尺天。我陷入了死亡的恐惧痛苦之中,血泪盈襟,魂断如残丝。

在我就医的肿瘤医院内有一个"社会部"。这个部门是为帮助病患者处理一些行政上的事务而设立的。也许是我的肿癌主治医生把我当时精神低落到几乎崩溃的状况通知了这个部门,记得那一阵子毎次我去医院复查,一位在社会部工作的凯斯林女士总是会出现在我的身边。在凯斯林女士的一再游说下,我被她连拉带扯地拖进了一位心理医生的诊室。我被这位心理医生诊断为患有忧郁症,她给我开了两种医治忧郁症的处方。

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发现自已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上。我必须做出自巳的选择:依赖药物去控制我的忧郁症,或祈求上帝赐予我力量和平安。那是一个心灵里厮杀激烈的争战,我最终选择了后者。

人在绝望无助之时,才会更加依靠那创造天地万物的上帝。在这段艰难的日子,我时常仰望苍穹,祈求上帝赐予我力量和平安。我时常阅读圣经,盼望圣经里的话语言词变成活的泉水,医治我心灵上的创伤。

解开惧怕死亡的捆绑!

最终帮助我从晦瞑的幽灵里解脱出来的是一个在圣经长卷中我意想不到的人物。他既不是大名鼎鼎的十二位使徒的领袖,有着高谈雄辩才干的彼得;也不是写了十三本圣经书卷的多产作家,在基督教历史长河中被称之为最伟大的传教士保罗。他是一个沉黙的人,没有写过一本圣经里的书,甚至在圣经里找不到他讲的任何一句话。他是一个病患者,虽然圣经上没有淸楚地记载他患的是什么病,我猜想他和我同病相怜,患上了类似癌症的不治之病。虽然这个身患重病的患者没有给后人留下片言只语,但凡是读过圣经的人都不会忘记他。他就是死了四天之后,被耶稣从坟墓里呼唤死而复生的拉撒路。

病中重读拉撒路死而复生的圣经章节,在我心灵中揭示了一个崭新的画页。对我来说,他不再是一个二千年前遥远的历史人物,他死而复生的奇遇不再是如传说中莫不可测的神迹。他就活在我的身边,用他默然的榜样带领我走出苟延残喘的幽谷,赋于我勇气渡过逆境中每一天无法预测的难关。

拉撒路的坟墓是个洞,有一塊石头挡着。耶稣説:"你们把石头挪开!"这短短的几句经文,让我顿开茅塞,领悟出在晦瞑的幽灵中徘徊的我与拉撒路钻进了同一个洞。

这洞是个黑暗的死穴,进去的人便陷入恐惧绝望中无法自拔。这洞没有空气,进去后让人窒息,没有了求生的欲望。这洞被一块巨石挡着,不把它挪开,洞里的拉撒路和我没有一线生机,只能束手待毙。

拉撒路与我无法凭我们个人的力量去挪开挡在我们洞口的巨石。他毕竟是一个已经气绝了四天的死人,他的尸首已经开始腐烂散发臭气。而我也是一个拿到了死刑宣判书,被挥之不去的恶魇无情地吞噬的癌症四期病人。没有任何其它的选择,摆在我面前唯一的生路,就是完完全全地依靠那至高无上全能的神伸出祂怜悯的手挪开挡在洞口的巨石。

在墓洞里的拉撒路"手脚裏着布,脸上包着手巾。"他是一具僵尸,一个被死亡紧紧捆绑住的躯壳。在耶稣的一声呼叫下:"拉撒路出来!"他从死亡中复活,身上的捆绑被解开,从墓洞里走了出来。拉撒路向我揭示了一个奥秘:如果一个人学会了如何去面对死亡,就会知道如何去珍惜他人生旅途中的每一天宝贵时光。这是我的必修课。

我开始懂得必须要学会把自已完全地交托,坦然地面对死亡,平静地接受死亡,解开惧怕死亡的捆绑。这样我才可以从终日血泪盈襟,残丝断魂的逆境中走出来。

从惧怕死亡的捆绑里解脱出来,我如同婴儿似的开始了一个新生活。

我不再把每三个月的CT扫描检查报告视为死刑判决书。不管每次的报告是喜还是忧,我都把它当作上帝给我这新生婴儿摆设的满月酒。相比世界上大多数肾癌胰脏癌晚期患病者没有太多時间与亲人告别就离开人世,我就幸运多了。我享受到一般癌症患者得不到的VIP待遇。由于我是标靶新药临床試验的"白老鼠,"我的血液每隔两个星期就被送去两个实验室用来做各种分析测检,我的身体每三个月就被CT扫描一次,肿瘤增长的任何细微变化都逃不出医生的观察。这给了我特别的祝福,在我走入癌症旅途终点之前,有珍贵的时间去向亲人和友人们倾诉我对他们的爰。

我不再为自己成了"生物人"而自怨自哀。失去了肾,十二指肠和胰脏让我每天都要面对着不可预测的困境与挑战去维持我的生命。每当残缺不全的胃在大闹天宫,血糖超高或超低而引起我腿脚发软,心脏压力加大,心脉急速快跳,头晕眼花,我都会感慨,惊叹,赞美创造天地万物的神的大能,祂可以在人体内创造出这么多不可思议、无可代替的珍贵器官。我为自已过去在没有失去它们时那理所当然的心态而汗颜无地。

我不再徘徊在郁卒,绝望的幽谷之中。死而复活的拉撒路从穴洞里走出来后究竟又活了多久,我无从考查。但我相信因为他经历了死亡,学会了怎样去拥抱死亡,他活的每一天都沉浸在上帝的荣耀之中。去数算他究竟又活了多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同样的道理也应该运用在我身上

光阴荏苒,宾饯日月,今年已经是我走在癌症旅途上的第五个年头了。当初与我一起参加标靶新药临床试验的癌症患者大都撒手长逝了,但我还奇迹般地活着,成了试验室里硕果仅存的“稀有动物小白老鼠”。每个月走进医院复查时,我的肿癌医生总是热情相见。握手言欢之间,他微笑的眼神好像在说:"你还活着!"

他告诉我在众多参加标靶新药临床试验的病人中,我名列百分之一的前列,是属于收到最好的疗效,活得最久的极少数幸运病人之一。

"我还活着! "这句话竟成了我近年来开口回应亲朋好友问候时的一句口头语。

熟悉我病情的人理解深藏这句话内的涵义,但有些不太了解我病情的友人听到这不寻常的开口白后,会不知所措地窘默片刻,设法寻找合适的字句来继续我们的谈话。

躺在玫瑰岗的墓地,还是住在人的心中?

在与癌共舞的五年中,远离了繁剧纷扰的工作,让我有机会与家人朝夕相处,体会蜗居家中的温暖。这是在我与妻子从相识到相守共同牵手三十多个春秋里最情意深笃的岁月。我们一起在后院的山坡上浇灌生机盎然的花草,种植蔬菜, 喂池塘里五颜六色的锦鲤魚,听一对可爱的鹦鹉吱吱喳喳地唱歌,到鸡笼里拾几只母鸡下的捧在手里还热呼呼的蛋,与两只忠实可爰的狗儿嬉耍为伴。我珍惜这些与内子鹣蝶情深,相濡以沫的每时每刻,把每顿粗茶淡饭都视为上帝赐予的最后晚餐。

我是一个幸运儿。在与癌共舞的五年中,我一直被家人的爱所环缭拥抱。实际上在精神上遭受压力最大的并不是面临死亡的癌症患者本人,而是患病者周围最亲近的亲人。他们毎天要承受的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妻子以她坚强的信心默然地陪伴着我,独自一人支撑着家庭的里里外外。三个孩子时常从他们大学繁重的学业中抽空回家看望我。我在三个孩子面前从不违避谈论死亡。他们也从我每三个月一次延续生命的"生日"中逐渐地成长,学习到如何去面对父亲无法预测的"生日",如何不受情绪上的干扰集中精力去读好每一门选修的课程。

美国的大学毕业典礼可是一件盛事。毕业生的阖家大小、男女老少亲朋好友,都会踊跃参加毕业典礼,亲眼目睹见证年轻人即将踏入社会的这一人生重要的里程碑。两个儿子下个月将从加州圣地亚哥大学毕业,而那时我却只能静静地躺在家中起居室的长沙发上,闭目想象他们把学帽扔向空中的那一瞬间群情沸腾的场面。在我心目中,他们在毕业典礼上将要领取到的不仅仅是一纸学士证书,他们将要领取的是一颗"往下扎根,向上结果"的种子。这是一粒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种子。这粒种子经历、承受了磨炼,将无畏干旱水涝,坚实地扎根于土壤。它将茁壮地发芽生长,结出丰硕的生命之果。

我不是一个生性刚强、有泪不轻弹的铮诤铁汉。相反,我从小个性比较敏感,处事待人时有点多愁善感。这种个性在与癌共舞的五个春秋中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实话实说,既使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我还会常常流泪。

每次送別看望我的三个孩子回校园,止步于家门口与他们拥抱道别时,我会流泪。当夜静人稀,在璀璨的星光下,与内子在后院依肩而坐,缠绵缱绻,我会流泪。淸晨漫步于后院的山坡,沉浸在上帝创造的绝佳自然作品: 带着露水的粉红玫瑰,无名的野黄花,静静地覆盖在山坡上绽蕊满园的"爬地虎",我会流泪。送别飞越太平洋,横跨北美大陆来看望我的亲朋好友,我会流泪。在微博的评论栏中读到网友们阅读我写的文章后肺腑动人留言,我会流泪。截然不同于自怨自哀、终日血泪盈襟的哭泣,这是亲情、感恩的泪水。这是倾心吐胆的泪水。这是洋溢着爱的泪水。在泪水中,我沐浴着上帝垂怜的恩泽。在泪水中,我的信心愈加坚强。

蜗居家中养病并不意味着生活在与世隔绝的世外挑园里。我尝试享受着"施比受更有福"的乐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去帮助周围需要帮助的人,将春暖花开留在他们的心间。随着我的生命每三个月一次地延续,我无意识地当了业余癌症咨询顾问。不少新确诊的晚期癌症病人听闻我的病例后纷纷打电话来询问我治疗的情況。在交谈中,我听取他们的倾诉哀肠,安抚他们的痛心伤臆。我成了一个活的见证,与他们分享我在癌症旅途上的经历磨练,从恐惧死亡,到接受拥抱死亡。学习如何完全地交托,每天都活在神的荣耀里。

在接受长期的标靶新药治疗癌症的过程中,药物的副作用开始在体内反应,没法让我如健康人一样预先安排任何的长期计划和行程。这对于自小就酷爱音乐,经常为内子的小提琴教学室里的学生弹钢琴伴奏的我来说是一个新的课题与信心上的挑战。每次看到内子写在她教学日历上学生们演奏或比赛的日程对我来说都是一个不知能否跨迈的里程碑。每次与这些可爱的孩子们登台表演让我都沉浸陶醉在人生华美的最后乐章。

与癌共舞,我不再惧怕死亡。虽然两个月前的CT扫描确诊我的癌症已经扩散到肺部,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去计算还剩多少时间走到人生旅途的终点。"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我心怀感恩,恬然自得地迈步于我的癌症旅途上,尽情领略欣赏路边风恬月朗的美景,力所能及地伸手帮助路人跨越荆棘寒途。我不再把癌症视为飞来横祸,而是把它当做上帝赐给我的一个获得超绝非凡崭新生命的阶梯。

前不久得知我的癌症扩散到肺部后,妻子在与我一次促膝谈心中流露出她的一个心愿——她希望我们的三个孩子在我们撒手人间之后,会在他们的心里记念着自已的父母,而不是在形式上去墓地祭拜我们。妻子的这番话让我想起十二年前我曾经在南加州的玫瑰岗墓园买过两块墓地。玫瑰岗墓地,顾名思义,坐落在南加州风景优美的玫瑰岗山上(Rose Hill)。墓地林茂叶繁,花草争芳吐艳。虽然从没有亲自去考查过,据说我十二年前买的那两块墓地位于玫瑰岗山上的一处高地,居高临下,纵览群山翠色,风景这边独好。

妻子近来谈话中流露出她的心愿让我开始重新思考这两块在我脑海里己淡忘了的墓地。我真的需要长眠在这风景优美,纵览群山翠色的玫瑰岗山上吗?

想得到答案,我又重读了圣经里那段著名的耶稣使拉撒路从死里复活的记述。拉撒路从穴洞里走出来之后不久出席了逾越节前的一个宴会。在这宴会席上他与耶稣同桌吃饭。"有许多犹太人知道耶稣在那里,就来了,不但是为了耶稣的缘故也是为了看祂从死里复活的拉撒路。”拉撒路安静地坐在宾客盈门的宴会桌前吃自已的饭。"因有好些犹太人为了拉撒路的缘故,回去信了耶稣。"

从墓洞里走出来的拉撒路,在基督教二千多年的历史中成为脍炙人口的一个见证。拉撒路出现在逾越节前的宴会上,不用开口讲话,不费一句口舌,就使得在宴会上众多疑心重重的犹太人心服口服地信了耶稣。至于拉撒路后来死去葬在哪儿,圣经里没有提起,我也无从去盘根问底。但不容质疑的是二千多年来拉撒路一直活在人们的心里。他给人类的精神世界留下了一个无法估价的宝藏。他带给人们希望、信心和平安,特别是像我这种身处逆境,身患末期癌症的病人,他带领我从惧怕死亡的幽谷里走出来。他帮助我重拾、坚固了我的信心。

重读圣经里这段有关拉撒路的记录,我得到了答案。二千多年来受益于拉撒路奇异见证的人们,包括我这个癌症末期患者,从未到拉撒路的墓前去祭拜追悼他。人们甚至大都不晓得他究竟被埋在哪儿。但他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这不正是妻子的心愿吗? 下个月孩子们回家团聚时,我计划开一个家庭会。我将会在这个家庭会上提议,把在玫瑰岗山上的那两块墓地卖掉,卖出后收回的钱让三个孩子去决定捐献给需要帮助的人。至于我们的骨灰的安葬,我们将在会议上商讨一个更加有意义的方式。

这举动听起来似乎不合情理:一个走到人生尽头的人和他的家人竟要卖掉为他长眠而准备的纵览群山翠色的墓地。但我相信,当我撒手人间时,我会站在比玫瑰岗山更高、更美的天上向他们挥手遥望,给他们献上父亲的祝福。这样去做,他们也一定会在心里记念他们的父亲,一了妻子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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